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徐建融:“胸中有道理”,而不应“嘴上讲道理”

时间:2024-12-02 14:25     
来源:东方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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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世纪70年代,张大壮、唐云两位先生都对我讲过一个做人作画的原则:“口头上让人,笔头上不让人。”意思是,什么是好画、什么是不好的画,不要与不同观点的人争对错、讲道理,而应该努力提高自己笔头的水平。所谓“一个实际的行动,胜过一打理论的纲领”,也正是同样的意思。后来,乔木先生又和我讲,这句话最先是由江寒汀先生提出的。

再后来,我与谢稚柳先生走得更近了,他又经常和我讲到他的老师钱名山先生的一句话:“胸中有道理。”说是一个人一定要懂道理,但懂了道理就应该把道理放在心里,而不可挂在嘴上;如果老把道理挂在嘴上,那就说明他并没有真正地懂道理。因为,把道理挂在嘴上,这个道理就是用来要求别人的;而把道理放在胸中,这个道理才是用来要求自己的。

任何道理,尤其是人文艺术的道理,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认知。我所悟知的道理当然最适合我去遵循,未必适合别人。以我的道理为标准,看不惯别人的做法,好心好意地给他讲道理、帮助他纠正,他还看不惯我哩!这也是为什么潘天寿先生反复强调:“以自己晓得的东西排斥自己不晓得的东西,这不是学者的态度。”

谢老还给我讲过一个事例。民国时,徐悲鸿执掌中央大学艺术系,聘请张大千和谢稚柳担任教中国画的兼职教授,而其时,傅抱石先生为中大艺术系的专职美术史教授。有一次,张、谢正在校园里散步,傅迎面走过,他们互相打了招呼,傅恭维了张的画艺,张赶快说:“哪里哪里,我是小人动手,你可是君子动口啊!”这句话,张大千对梅兰芳也讲过。在张,当然是自谦;同时也再次实证了应该“胸中有道理”而不应“嘴上讲道理”的道理。

道理放在胸中以提升自己的笔头,还是挂在嘴上以帮助别人做出改变?在历史上和现实中都有着具体的表现。

专论宋代的书法:在今人的眼里,宋代当然是中国书法史上的一座高峰,涌现了苏轼、米芾、黄庭坚、蔡襄等一大批高手,但北宋前期这些高手出现之前,这段时间却是中国书法史上的一个低谷。如朱长文《续书断序》便认为,因“五季之溃乱,而师法罕传,就有得之,秘不相授。故虽志于书者,既无所宗,则复中止”,导致了“学者犹未及晋、唐之间多且盛者”。赵构《思陵翰墨志》更直言:“本朝承五季之后,无复字画可称……当时以李建中字形瘦健,姑得时誉,犹恨绝无秀异。”“本朝士人自国初至今,殊乏以字画名世,纵有,不过一二数,诚非有唐之比。”面对这样的颓势,苏轼、米芾出现了,而且他们都悟得了怎样写好书法的道理。当然,他们的道理各不相同。

怎么办呢?

第一个办法,便是不要把自己的道理挂在口头。你讲给别人听,指导别人、帮助别人,让别人去实践自己的好道理,取得书法的好成绩。但最终的结果很可能是,你苦口婆心的好意,不仅改变不了别人、提高不了别人,甚至可能遭人讨厌。而你把精力用到了别人身上,自己也就没有时间来实践你的好道理。包括苏轼循循善诱地教导米芾如何“画字”,米芾诲人不倦地指导苏轼如何“刷字”。

第二个办法,便是把自己的道理放在自己的胸中并用来指导自己的手头和笔头。结果显而易见,苏轼用“画字”的道理写出了“画字”的好书法,米芾用“刷字”的道理写出了“刷字”的好书法。包括黄庭坚、蔡襄等等,无不用自己所悟得的道理指导自己的手头和笔头,写出了各自的好书法,终于造就了北宋书法的高峰。

那么,今天的文艺界呢?

以书法论,为了创造书法的高峰,写“俗书”的给“丑书”讲道理,写“丑书”的给“俗书”讲道理,居“庙堂”之高的给处“江湖”之远的讲道理,处“江湖”之远的给居“庙堂”之高的讲道理。专业人士给老干部、作家、明星讲道理,或苦口婆心、或循循善诱、或诲人不倦、或义正词严地指导对方:你这样写是不对的,应该那样写……最终的结果是,这些“劝导”几乎毫无收效。我每对他们中的任一人讲,你讲的道理非常正确,但改变别人难,改变自己相对容易。这样好的道理,如果你用于自己的手笔,不是又出了一个苏轼甚至王羲之吗?今天的书法,不又成了一个高峰期吗?

绘画亦然。传统派热衷于给中西融合派、反传统派讲道理:传统是如何优秀啊!“三绝”“四全”是世界绘画之林中独有的中国特色啊!你们应该好好传承传统啊!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啊!反传统派则热衷于给传统派讲道理:传统已经过时了,应该接轨国际、走向世界,墨守传统就是穷途末路,我们应该将西方的现代艺术拿过来为我所用……弄到最后,传统的不振便归咎于中西融合和反传统派的没有好好传承;中西融合派和反传统的不成气候,便归咎于传统派的保守所以没有好的创新。记得20世纪90年代初,传统派一致把传统的式微归咎于徐悲鸿的中西融合时,谢稚柳先生明确表示:“仁者如射。”20世纪90年代末,上海博物馆举办的一次读画会上,传统派一致地把传统的衰颓归咎于吴冠中的“反传统”时,我最后发言:“足球踢不好不能怪王楠打乒乓!”

孔子说:“讷于言,而敏于行。”又说:“予欲无言。”无非都是“胸中有道理”而“口头上让人,笔头上不让人”的意思。而有文化的人中则多好讲道理的人。其实,人生在世,言动专求合理,大可不必。

记得至少20年前,我从中央电视台的《动物世界》节目中听到一句旁白刻骨铭心,曰:“选择同人类打交道,是最不明智的一种做法。”而我将那句旁白演绎为:“选择同好讲道理的人打交道,是最不明智的一种做法。”

但问题是,好讲道理的人要热心地盯着你、缠着你同你打交道,给你讲道理、帮助你、提升你啊!而他讲的道理你又不要听,你又该怎么办呢?如明代的李贽,自述好“放言高论,凡其身之所不能为,与其所不敢为者,亦率意妄言之。是谓大言……是以往往徒能言之以自快耳,大言之以贡高耳,乱言之以愤世耳”,听者不胜其“狂”。他的朋友梅衡湘便表示:“如此老者,若与之有隙,只宜捧之莲花座上,朝夕率大众礼拜以消折其福,不宜妄意挫抑,反增其声价也。”这与《颜氏家训》中对那些夸夸其谈而“不涉世务”的文人应该“惜行捶楚,所以处于清高”的做法如出一辙——就是即使不要听、不同意其观点,也不要与其争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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