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晓原:不能低估科幻的思想价值
编者按
近来,随着《三体》《流浪地球》等影视作品的热映,掀起了人们探索宇宙未来的激情,科幻作品引发阅读热潮。人们为什么需要科幻?科幻作品承担着怎样的社会功能?如何看待科幻中的宇宙视角?中国科幻作品的现状与走向如何?本报独家采访江晓原教授,畅谈科幻作品的价值与启示。
科幻承担的是思考任务
记者:随着电影《流浪地球2》、电视剧《三体》的播出,掀起了人们对宇宙的激情,对科技未来的思索,人们仿佛被“科幻的原力”击中了。请您谈谈科幻到底是什么?人们为什么需要科幻?
江晓原:坦率地说,我们国内以前对科幻是有误解的,很多人把科幻看成科普的一部分,而且还把它想象成是科普中专门针对青少年的部分。比如说,叶永烈的《小灵通漫游未来》,类似这样的作品确实有科普功能,但用它来代表科幻作品是非常片面的。
实际上,科幻能够承担起思想的任务,是对科学技术发展前景及其在人类社会应用前景的各种思考。这些思考有很多是和人类社会的伦理、法律、道德有联系的,所以很多科幻作品其实有非常深刻的思想内容,这些内容显然是成年人更应该思考的事情。
记者:这些和科学技术有关的事情,为什么不能在别的类型作品里做思考呢?
江晓原:表面上看似乎也可以在其他类型的小说或者电影里思考,但有很多问题,如果没有科幻给你建构好一个故事框架和一个场景,直接思考那些完全脱离了现实、虚无缥缈的事情,会让人觉得不合时宜。科幻作品通过建构一个故事,营造好一个场景,在那个场景里故事的发展是有逻辑的。比如说,考虑要把地球从轨道上弄走,这样的事情在《流浪地球》的故事框架里它是顺理成章的。
科幻有很重要的社会功能,而这些功能以前普遍被我们忽视。至于科普的功能,我觉得那就是科幻的一个非常小的部分,但这不应该是科幻追求的目标。
江晓原:随着“科幻十条”的颁布,意味着我们对科幻的认识上了一个新的台阶,已经认识到了科幻除了科普之外更多的价值。
科幻具有预见功能,在科幻作品中,我们尝试着展望未来,预先看到某些状态,它对科技发展的预见功能是存在的。
科幻作品拷问人性,刘慈欣的作品就喜欢拷问人性。虽然几乎任何一种文学作品都可以拷问人性,但科幻作品是通过科学技术的应用来拷问人性,这和其他类型的作品是不一样的。
我一贯强调,科幻的思想性是最重要的,是对科学技术的使用前景进行思考。现在能够被我们看成经典的那些科幻作品,几乎都有这个特征,都有很深的思想性,比方说《黑客帝国》《银翼杀手》《2001:太空漫游》等。
江晓原:我个人希望科幻有这样的功能,有这样的作用,但是从历史上看,以往的科幻作品对科学技术的发展并没有呈现明显的推动作用。
很多人在这个问题上容易想当然,其实就连最自恋的科幻大师自己说起来也乏善可陈,比方说阿瑟·克拉克的《太空漫游》四部曲,写了30年,他自己多次说它里面有预见功能,明明他的作品是非常有思想深度的,但他自己从来不提这些,却老提他对科技的预见,实际上这些预见是微乎其微的,完全没什么重大价值。
虽然科幻具有一定预见功能,但世界按照自己的逻辑在运行,到了未来的某一天,你想象的东西终于出现了,你不能归功于自己,说是因为我的想象,所以即使这个东西出现了,这样的因果关系也是难以建立的。
如何看待科幻影视作品
记者:听说您也在看《三体》的电视剧,能谈谈您的个人感受吗?
江晓原:作为一个科幻电视剧,我觉得还是挺好的,整体来说水平是够的,但是作为整个故事框架基础的那件事情,显得荒谬,三体人用智子来破坏了人类基础科学研究的某些实验,就锁死了人类科学发展的道路,物理学家们就会自杀,这是完全荒谬的事情,这是出于对所谓顶级科学家的幼稚想象,也可以算是这个剧的思想性不足吧。
按照我对科幻影视作品的要求,我除了要求它的思想性之外,我还要求它有奇观。我承认有一些思想性不足的作品就是靠奇观征服观众。比如说《星球大战》这样的作品,从思想性来说电影完全乏善可陈,但是它给了观众当时难以想象的奇观,就足够让它成为里程碑了。电视剧《三体》在奇观这方面做了很多努力,表现比较好的是最后的“古筝行动”,把小说中的“古筝行动”具象化了,这样的表现还是很有创新的,值得称赞。当然这也要归功于刘慈欣的想象,那个想象本身就是有奇观的。
记者:电影《流浪地球》给了观众光明的结尾,在您看来,宇宙未来的前景是怎样的?
江晓原:根据当代天体物理学的结论,无论是地球也好,太阳也好,都是有寿命的。任何一颗恒星都是有寿命的,当它走到生命后期的时候,它周围的行星不是被它吞噬,就是在它的爆发中被摧毁。那么,站在人类的立场上来说,我们的目标就必须是星辰大海。最终我们要离开地球,不会带着地球去流浪。
在许多科幻作品里,人类最终都是把地球扔掉了,人类的文明要能够长久延续下去,我们当然只能走向星辰大海去找新的家园。比如在阿西莫夫的《基地》里,不光有宏大的宇宙视角,而且时间动辄就是跨越千年万年,在这样的故事框架中,故事就没有发生在地球上,而是在另外的星球上,在那里延续着人类文明。
如何看待“宇宙视角”
记者:随着国内科幻作品的逐渐发展,科幻作家在用一种“宇宙视角”构筑作品,如何看待“宇宙视角”?
江晓原:“宇宙视角”其实并不是新鲜的东西,在西方以前著名的科幻作品里就有这样的视角。比如说克拉克的作品、阿西莫夫的作品,这些作家是非常自如地运用“宇宙视角”,但是在中国的科幻作家中迄今运用这种视角的人还很少,而刘慈欣是很突出的,他非常喜欢这个视角,所以他的《三体》里确实有“宇宙视角”。其他的作家,如王晋康的一些作品里也使用了这样的视角。
实际上,要使用这种视角确实比较困难,因为它驾驭起来有些难度,在西方也不是非常普遍使用,也就是那些功力比较深厚的人才会运用。人们对《三体》《流浪地球》之所以这么有激情,可能就源于这种“宇宙视角”。
记者:您在作品《科学外史》中谈道:“今日的科学技术,已经是脱缰的野马,人们对科学技术,早已不是担心它发展得太慢,而是担心它发展得太快,担心它会失控。”您认为当今科幻作家对科学技术的发展思考得如何?
江晓原:科幻作品具有人文启示作用,我觉得还是比较好的。很多科学技术从业者就一门心思地往前推,恨不得一日千里,就要把它搞得越先进越好,甚至不去看其他方面,这样很多问题就出现了,比如说环境问题、能源问题,这些是有约束的。科幻作家们经常在扮演着一种警世者的角色。
科幻如何表现“外星人”
记者:人类谈论“外星人”已有数百年历史,各种科幻小说和电影桥段中也多次出现“外星人”。关于“外星人”是否存在、人类为什么看不到“外星人”这些问题,您是怎么看的?
江晓原:我的答案是“外星人”是可能存在的,但是到目前为止我们没有找到证据。但是没有找到它存在的证据,不等于找到了它不存在的证据。不存在的证据也没有,所以,你当然只能对这个问题存疑。
至于为什么我们碰不到“外星人”,刘慈欣的解释是属于多种解释中比较冷的一种。“大沉默”就是那些超级文明都是沉默的,初级文明当然是找不到的,我们看到的宇宙是被超级文明改造过的,这种解释听上去很硬,思想性是足够的。所以,围绕着“外星人”有无限的遐想空间。
美国学者斯蒂芬·韦伯写了《如果有外星人,他们在哪?——费米悖论的75种解答》,书中对“外星人”是否存在、存在形式等给出了75种解答。
记者:关于“外星文明”这个话题,哪部科幻作品表现得比较好?
江晓原:波兰的科幻作家莱姆的作品中设定宇宙中很早就出现了高级文明,但这些早期文明相互之间达成了默契,要瓜分宇宙的资源,并且防止新的文明崛起。这些文明改变了宇宙中的物理规则,或者说他们制定了物理规则。他举的例子之一就是光速,我们知道光速每秒30万公里,它是有极限的,莱姆设想这个极限就是早期文明所规定的,有了这个极限之后,宇宙中其他的文明都没有办法建立联系,无法形成实时沟通交流。
科幻作品应走向大众
记者:您的回答让我们脑洞大开,作为科学文化跨界学者,请您为读者推荐一些您认可的科幻作品。
江晓原:首先我要推荐阿西莫夫的小说《基地》系列,得耐心看,它有11部之多,但这本书确实非常好看。另外莱姆的作品也是非常好的,2021年是莱姆100周年诞辰,我们国内出版社引进很多莱姆的作品,他的很多作品篇幅并不大,比如《索拉里斯星》就是一部中篇小说,但他的小说以思想性见长,是非常值得看的。国内的作家里我挺愿意看韩松的作品,韩松的作品肯定没有像《三体》那么好看,但是韩松作品的思想性也是很高的。这三个人的作品风格完全不同,差异非常大,可以每个风格尝试看。
记者:中国科幻小说在20世纪经历了发源、演变、转型并走向成熟的过程。您觉得我们中国科幻作品的未来走向会如何?请您谈谈目前中国科幻作品的现状、不足与下一步走向。
江晓原:国内的科幻作品首先是创作繁荣了不少,出现了大量作品。但是绝大部分科幻作家的作品销量只是在几千册上,跟《三体》完全没法比。
在这样现实的情况下,对我们的科幻作品提出希望,这种希望必然是比较谨慎的。从这些作品看,我们的作家进步是非常明显的,而且这些作家绝大部分是和国际接轨的,他们的作品里对科学技术的反思也相当普遍,这一点我觉得很好。他们写的作品应该让更多的人读到,让我们对科学技术有更多的认识和思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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